初識格蘭·愛德華,是在一個晚宴上。馬尼拉最好的一家中國餐館,6位客人,6名世界頂級精神科專家,來自6個國家,全場英語交流。我穿長裙,淡妝,維持最最愉快的笑臉,卻一直緊張得胃部痙攣。
幸虧坐我右手邊的這位澳大利亞老頭十分好心,他把英語講得很慢很清楚,讓我能聽懂。他問:“四周什么地方能買到洗衣粉?我想把我所有的襯衫洗干凈,折整潔,放進行李。”他比畫了一個美滋滋地折襯衫的樣子。“你很愛整潔?”他就笑,“唉,簡直過分呢。”
上甜品時我們已經(jīng)混熟了。他從包里拿出一個藍色的、約3×4公分的大厚硬皮本,“我的日記。”
一星期的出差旅行還帶著這么大的日記本,可見真是個記日記的人了。我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日記,一行行字母整潔如士兵列隊,按日期貼著車票,公園門票,賀卡,明信片和朋友畫的小卡通。“可以請你在上面畫點什么嗎?”我大樂,揮筆畫下了我最拿手的——一頭貓和一頭豬。在我們翻看的那幾十頁日記里,竟無一處略為涂改的痕跡。
就這樣熟悉了格蘭,一個體貼隨和又風趣的老頭,酷愛整潔,只吃健康食品,打死也不嘗辣,一不小心就迷路,澳大利亞最早的PTSD(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創(chuàng)傷后應激障礙)治療師之一。
好的談話搭檔就如好舞伴,他不一定是舞姿最出色的人,而是那個最能帶動你的人。他讓你感覺舒適,放松,即使你是個外國人,他也能讓你把那原本生澀的英語發(fā)揮自如。
所以,當我知道,有十幾年,格蘭曾像鹿一樣躲著人,像一只蚌一樣把自己死死封閉在一個名叫PTSD的殼中,你可以想像我有多吃驚吧。
PTSD,是指人們在經(jīng)歷了重大心理創(chuàng)傷后出現(xiàn)的一系列心理改變。這種改變,一定是由一種很不平常的痛苦經(jīng)歷引發(fā)的,比如戰(zhàn)爭,比如各種各樣的災難。
格蘭2歲那年,政府用抽簽的方式征兵,抽到誰的生日,誰就派上越南戰(zhàn)場。之前,日子是澳洲那開闊的大地,明朗的陽光,人們友善的笑臉,之后,是越南叢林那濃得化不開的潮濕悶熱,槍聲,爆炸,流血,死亡,夢魘,以及PTSD。在越南,格蘭被分去救護傷員,他的職責是:當直升飛機飛來,由他來決定,把哪個傷員先送上飛機。這種事情是幾乎沒法避免的:他讓約翰先上了飛機,杰克就死去了,于是心被無休無止的內(nèi)疚啃噬著。
以后許多年,格蘭下意識地拒絕對任何大事小事做任何決定。中午吃什么?隨你便。要不要給你買件襯衫?隨你便。兒子問爸爸我可以去野營嗎?隨你便。做決定,對他來說意味一種實在太重大的責任,實在沒法承擔的壓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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